2024/09/08
作为家长,胡适写过著名的文章,应是长子祖望出生不久后在《每周评论》上写的《我的儿子》一诗:“树本无心结子,我也无恩于你。但是你既来了,我不能不养你教你,那是我对人道的义务,并不是待你的恩谊。将来你长大时,这是我所期望于你: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,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。”胡适曾经主张“无后主义”,虽然没有能够践行,他的这种独树一帜的主张却是“无后主义”宗旨的延续,实际上是采用了一种与中国传统育儿完全不同的方式。
在长子祖望和次子思杜上学的年纪(女儿胡素斐于1925年因病夭折),胡适和许多北大同事一样,将两个孩子安排在素有“北京大学子弟学校”之称的孔德学校。该校实行十年一贯制的教学制度,即初小4年、高小2年、中学4年,小学部附设幼稚园(现为北京东华门幼儿园),首任园长是教育家张雪门(1891-1973)。据查相关资料显示:1927年时,胡祖望在孔德学校读四乙年级;胡思杜则读幼稚园,通讯地址显示为北平陟山门大街六号。
1927年夏天,归国不久的胡适辞去北京大学职务,在上海“租定极司非尔路49号楼房一幢,遂接眷定居于此”,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篇章。但孩子读书又成了问题。胡适与江冬秀的往来书信中,多讨论此事。
对于祖望、思杜的念书问题,胡适夫妇大约做了两方面的努力,即请家教和选学校。
首先是请家教。比如1927年上海《生活》杂志记者邹韬奋(1895-1944)采访胡适,描述了胡适的两个儿子读书的情况:
大的小少爷九岁,在北京本在孔德学校肆业,读了一年多法文。到上海后,因邻近一带没有什么好的小学,就友人家共请一位教读。除中文算学外,也读些英文玩玩。……小的小少爷六岁,就在家里读读,请胡先生的书记教。
此处说的“胡先生的书记”应为罗尔纲(1901-1997)。罗氏在《师门辱教记》(桂林建设书店1944年版)记录了他辅导祖望和思杜的一些情节:
我在适之师家做的工作,是每天帮助他的两位公子祖望、思杜两弟读书……祖望、思杜都能够自动的读书,我不过辅导他们而已。
胡适夫人江冬秀颇为赏识罗尔纲,认为他把“胡祖望、胡思杜教得服帖”。据查相关资料,胡适的好友朱经农的妹妹、深爱胡适的朱毅农也短期辅导过祖望、思杜,胡适还聘请“应小姐”“李先生”(此二人姓名暂不可考)辅导两个儿子的功课。
胡适定居上海后,经常带祖望去邻近的苏州游玩。比如1928年2月时,胡适应苏州女中校长、陈源的堂姐陈淑(字允仪,1891-1981)之邀,到该校讲演。随后,胡适给江冬秀的信中说:
我同祖望于廿四日往苏州,住在丁太太的学堂里,他们待我很好……廿五日,他(即祖望)跟丁大哥去上了一天课,他很喜欢那学堂,先生们也喜欢他。下学年似可以把他送到苏州去上学。你看何如?
信中的丁大哥就是丁绪贤(字庶为,1885-1978),化学教育家和化学史家,为胡适安徽老乡,也是北京大学时期的同事。丁太太就是陈淑。胡祖望“去上了一天课”的学堂即汪懋祖(1891-1949)任校长的苏州中学,汪氏字典存,江苏吴县人,曾留学哥伦比亚大学,受教于杜威,曾任女师大教授、哲学系代主任,与吴宓过从甚密,针对《新青年》的部分论点与新青年同人进行论战,胡适曾有相关评论,存于《胡适文存》。汪氏一生致力于教育文化事业。他不仅是个善于科学管理学校、勇于变理想为实际的实干家,而且是学术造诣颇深、事业精神很强的爱国教育家。汪懋祖践行杜威“教育即生活”的理论,主张“教育源于生活,又要改变生活”,强调书本知识与感知经验密切结合的重要性,其任教的苏州中学名师云集(比如钱穆等人),成为享誉全国的名校。
因为胡适致江冬秀信中有让祖望到苏州读书的想法,故1929年7月,胡适借振华女校毕业典礼之邀,带着冬秀、祖望、思杜到苏州游天平山等名胜。到8月中旬,胡适又应苏州青年会之邀,演讲“哲学的将来”,带着祖望游苏州虎丘、五人墓、李公祠等名胜古迹。两次游玩,均由丁绪贤夫妇、顾颉刚等人陪同,丁氏夫妇的两个儿子丁普生、丁光生兄弟俩与祖望玩得不亦乐乎。
胡适夫妇均有将祖望送到苏州念书的念头,故8月26日夜,胡适写了一封信给祖望。信中将祖望外出读书一事,考虑得面面俱到:
你这么小小年纪,就离开家庭bg电子游戏平台,你妈和我都很难过。但我们为你想,离开家庭是最好办法。第一使你操练独立的生活,第二使你操练合群的生活,第三使你自己感觉用功的必要。……最要紧的是,做事要自己负责任。……这是你自己独立做人的第一天,你要凡事小心。……能帮助别人bg电子游戏平台,须要尽力帮助别人,但不可帮助别人做坏事……要记得“徽州朝奉,自己保重”。
8月27日bg电子游戏平台,胡适因中国公学有考试,故安排江冬秀带着祖望搭乘火车到苏州,实地勘察苏州中学实验小学,为校考和入学做准备。29日,祖望有寄胡适一信(此信因版权原因,不能全部展示,感谢新明老师的慷慨。——笔者注)告知在苏州三天的情况:
第一天到苏州时,陈淑安排了三部汽车接冬秀和祖望等人。然后到苏州中学实验小学部进行查访,发现宿舍十多人住一间房,大人(江冬秀)孩子(胡祖望)都不大满意。
第三天祖望到狮子林玩了半天,中午时分已经获得消息:祖望已考取苏州中学附属小学。
就在29日当天,苏州中学校长汪懋祖亲自致信胡适(即本文辑录的第一封信),告知祖望已经被苏州中学实验小学录取之事,信中称:祖望已取入六年级下期,但天气炎热,可以每日只上午上课。因汪懋祖担心祖望住不惯,安排其住在汪氏书房内,由汪夫人照料。信中还透露了两个细节:其一汪氏夫妇各自有事未能接待江冬秀和祖望到小学查访表示歉意;其二汪懋祖认为胡适给祖望的信(即8月26日信)“实在可以给做父母的及众儿童一读”,“不但是施与儿童的好教训,也是做父母的好模范”。
第二天,汪懋祖又致信胡适(即本文辑录的第二封信)。他从陈淑处获悉,确认江冬秀等人已于29日返回上海,江冬秀对实验小学的住宿环境“意恐种种不便,于心不安”,因此汪氏提出安排女仆和汪夫人(即袁世庄)照料祖望,以期让胡适夫妇“尽可放心”安排祖望到苏州读书。
依目前资料,胡适是否回信汪懋祖,不得而知。但从胡适后期的实际行动看,并未安排祖望赴苏州中学就读,而是到上海的沪江大学附中念书了。
1929年3月,沪江大学向政府申请立案,成为上海第一所立案的教会大学,校名英文亦从Shanghai College换成University of Shanghai,沪江大学附中英文校名亦改称University of Shanghai Middle School,因校长刘湛恩(1895-1938)推行“学校家庭化”主义,沪江大学附中成为“不啻纯为我华人自办之学校也”。故深得学生与家长拥护,报考者趋之若鹜。
查1929年胡适日记即知:9月7日,胡适带祖望到沪江大学拜访Prof. T. Neil Johnson(1871-1948,即Thomas Neil Johnson,中文名为约翰生,时任沪江大学英文教授兼中学英文部主任)测试英语水平,耗时两个小时之多。10日,胡适和陈陶遗(1881-1946)两位家长带自己的儿子(胡祖望和陈修白)参加了沪江大学附属中学的考试,从早上9点考到下午4点,胡陈二家长陪考,在考场外“不寂寞”地谈了一整天。13日,胡适送祖望到沪江大学附中读初中一年级(陈修白亦在同级),午餐与冬秀喝白兰地庆贺时,胡适一句“我们祝儿子成功!”冬秀想到费尽周章,儿子祖望终于有学可上,于是红了眼睛,落了眼泪。
中国历史研究院藏有汪懋祖致胡适两函,分别落款为“八月廿九灯下”(29日信)和“八月三十日”(30日信),无年份,因两函语意相接,故可暂定两函为前后两日的信件。因此考订其中一函之年份即可。
29日信中,汪懋祖提到27日江冬秀到访实验小学时,汪氏“因穆济波又被传讯前往探听消息(今日已讯结了事),而世庄送她的妹妹到车站,所以不获招待,深觉歉然”。此处的穆济波被传讯,即1929年7、8月间时任南通中学校长的穆济波(1895-1978)以“国家主义派首领”被收监至苏州,汪懋祖等人联名保释穆氏一事。世庄即汪夫人袁世庄,其妹为袁世芳。汪信所谓“嘱咐施仁夫兄抄下(胡适致胡祖望信),以备登入小学刊物,使得大家阅读。”这里的施仁夫(1893-1983)其时为苏州中学实验小学校长,此人也是中文界最早将Marathon Race翻译为“马拉松大竞赛”的人。
另,汪懋祖提到“苏中于九月五日上课”,查苏州中学校历,1928年和1929年苏州中学开学时间为9月5日,1930年开学时间为9月1日。故可判断汪懋祖8月29日致胡适一函的年份应当为1929年。由此亦可判定汪懋祖8月30日致胡适一函的年份也应当为1929年。(感谢夏寅博士提供机会考证汪懋祖致胡适两函,汪先生为苏州中学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教育家,笔者幼时曾就读于同名学校,今有幸释读与此校有关的史料,与有荣焉。)
祖望已取入六年级下期,明日开学,一号上课。但因天气炎热,每日只上午上课,迟数日来校亦无妨。
小学宿舍狭窄,十多人一间;教员寝室亦四人一间。令郎可住在敝舍书房,弟朝出晚归,书房不常使用,正可招待宾客。至于寒暖饮食,内子亦便于照料。虽不能周到,比较住在校内,或许好些。
敝舍在中学余屋内,面对沧浪亭,颇清幽,空气亦好。该处向为校长住宿会客之所,惜房屋太旧,前天,尊夫人来过,已见大概。那天弟因穆济波又被传讯前往探听消息(今日已讯结了事),而世庄送她的妹妹到车站,所以不获招待,深觉歉然。乃蒙尊夫人赐惠珍贵食品,感荷感荷。
您写给祖望看的一封,实在可以给做父母的及众儿童一读。已嘱咐施仁夫兄抄下,以备登入小学刊物,使得大家阅读。这不但是施与儿童的好教训,也是做父母的好模范,真是佩服得很。祖望来,我们照您的意思,做他的辅导者。
按:中国历史研究院藏,馆藏号1125-002;《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》第27册,第701—703页。此信由夏寅博士辑录。原文无标点。凡三纸。信笺天头印“总理遗嘱”及全文,左下栏外印“中央大学苏州中学校”字样。信封左下印“苏州中学”,书“上海极斯斐尔路49A/胡适之先生 台展/汪典存”,有上海1929年8月30日16时邮戳,可知写信年份;背面印“本校一览”及表格,“区域”分“第一院 总部”“第二院 总部”“第三院 初中部”“第四院 乡师部”“第五院 实验小学”,“地址”分别在“三元坊”“三元坊”“草桥南”“吴江”“三元坊”,其中一、三、五院的“电话”分别为“二七二号”“五五号”和“二六〇”号。
今晨快邮奉上一缄,旋到陈允仪处,知尊夫人昨日返沪。弟等未尽东道之谊,实深歉汗。
小学校舍狭窄,暑假后住校生增多,教员寝室合并四人一间,让与学生,可知逼窄殊甚。敝房屋虽旧,颇饶园林趣味,空气清新。倘不嫌简慢,令郎来苏,尽可住宿敝处。闻允仪言,尊夫人意恐种种不便,于心不安。其实尽可放心,只须雇一得力女仆(现有一人,可即留用),由世庄指导照料令郎,敝处好不觉其烦也。天气炎热,不能上课,令郎缓数日来亦不妨。暑间祈赐复数行,幸甚。专上顺颂
按:中国历史研究院藏,馆藏号1125-003;《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》第27册,第704-705页。此信由夏寅博士辑录。原文无标点。凡二纸。信笺天头印有“苏州中学初中部用笺”字样。信封正面印“长无相忘”四空心大字,左下印“五九”及“中”阳文方印,书“上海极司非尔路49A/胡适之先生台展/苏州沧浪亭汪”,背面邮戳漫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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